張玉龍:父親的遺物

湖南華新湘鋼水泥有限公司 張玉龍 · 2017-06-19 15:17 留言

  不知是誰說過,一個士兵,不是戰(zhàn)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xiāng)。而我的老父親,曾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虎狼之師———四野的一員,他既沒有戰(zhàn)死沙場,也沒有回到故鄉(xiāng),而是永遠長眠在了他為之拼殺、為之奮斗的湖湘大地上。

  ———題記

1950年時戎裝的父親(右)

  己丑年臘月二十七,八十高齡的父親永遠離我們而去了。

  作為父親的長子,平日里喜歡舞文弄墨,也寫過不少人物,可沒有為自己的父親寫下只言片語,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其實,幾年前,父親還健在的時候,我就打算為父親寫回憶錄,讓父親口述,我來整理,父親低頭沉思了片刻說,你上班挺忙,別耽誤了正事。

  不愿意麻煩別人,是父親的習慣,也是他的一貫品德,哪怕這個人是他的親生兒子。他總說別為我影響了你們的工作、生活,更不要為我請假,廠里抓的緊,我和你媽能自己照顧自己。

  記得那是2006年,湘鋼水泥廠要改制,我要進入湖南華新湘鋼水泥有限公司工作,父親對我說:到哪都一樣,關(guān)鍵是自己要好好干。

  父親去世不久,我就決定為父親寫一篇紀念文章,以禰補我心中的遺憾。開始我覺得,這樣的文章好寫。等我收集資料,為寫作作準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篇不大好寫的文章。因為我突然覺得,平日可親可愛的父親,我對他的了解和關(guān)心是那么少,這顯得我多少有些不孝,也讓我想起鄭智化的一句歌詞:長大以后,為了理想而努力,漸漸忽略了父親、母親和故鄉(xiāng)的消息……

  小時候,我曾看過父親的軍官轉(zhuǎn)業(yè)證,上面還蓋著國防部長彭德懷的大印,另外還有一枚東北解放紀念章和一枚錦州解放紀念章??上?,父親是在1955年之前轉(zhuǎn)業(yè)的,沒能趕上授銜,但父親有一張1950年鎮(zhèn)反時和戰(zhàn)友的戎裝照,被我珍藏至今。曾有文物販子出高價收購紀念章和轉(zhuǎn)業(yè)證,母親和我們都不為所動,這是父親留給我們的唯一遺物,是他南征北戰(zhàn)的見證,睹物思人,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念想。

  我的家鄉(xiāng)是遼寧省阜新蒙古族自治縣,1930年3月,父親出生在一個叫他本的地方。1932年,蒲儀在日本人的脅迫、操辦下,建立了偽滿洲國,幾千萬東北人民從此開始了暗無天日的亡國奴生活。父親的童年是悲慘而恥辱的,在日本人的統(tǒng)治下,滿洲國實行反動的宣傳和教育,他們讓東北人民“要知道自己不是中國人,而是滿洲國人”,他們不讓中國人信奉玉皇大帝,而要拜祭日本人的“天照大神”。阜新有世界上最大的露天煤礦,當時日本為了侵略擴張作戰(zhàn)略資源上的準備,加緊了對東北的掠奪。日本人大肆宣傳并頒布法令,說據(jù)日本科學家考證中國人的腸胃不適合吃大米、白面,只適合吃高粱、玉米等粗糧,中國人吃大米、白面不但會得重病,還會被當作“經(jīng)濟犯”關(guān)押坐牢。有一個中國人坐火車暈車,發(fā)生嘔吐,嘔吐物中有大米,當即被偽警察和日本憲兵五花大綁送到“反省院”。中國勞工日夜不停地勞作,一車車的煤、鐵礦石、糧食、棉花等物,被送到大連、旅順裝船,開往日本。

  父親姊妹六個,他排行最小,上面有四個姐姐和一個哥哥,祖父是私塾先生,在日本人的統(tǒng)治下,中國人連飯都吃不飽,哪有錢送孩子上學,祖父實在養(yǎng)活不了這一大家子,父親雖說是老兒子,也是飽一頓饑一頓,不到10歲就當了童工下礦背煤。每天天不亮就下礦,深夜才上井,兩頭看不到太陽。即使這樣,也只能每天分得幾個窩頭,吃個半飽,還時常挨日本工頭的鞭打和辱罵。真的干的是牛馬活,吃的是豬狗食。日本人根本沒把中國人當人,當作他們的奴隸,開口支那豬,閉口滿洲狗,舉手就打,抬腳就踢。日本工頭沒事時就放狼狗咬中國勞工取樂,父親的左腿上就有一塊狗咬的傷疤。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興憶苦思甜,當時我上小學,有一回到父親廠里洗澡,廠里組織人將父親的這段經(jīng)歷畫成圖畫,配有說明文字,懸掛在車間里,很多人觀看,有人抽泣,有人喊口號:“打倒萬惡的舊社會!”。這件事我印象很深。

  1945年東北光復(fù),但匪患猖獗,中央軍也奈何不了,老百姓仍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1947年,實在忍受不了饑餓和打罵的父親和幾個伙伴一起參加了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東北民主聯(lián)軍,從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跟著共產(chǎn)黨南征北戰(zhàn),解放天下跟他一樣的窮苦百姓。1948年1月,根據(jù)中共中央軍委的指示,東北民主聯(lián)軍改稱東北人民解放軍,父親所在的部隊有了新的番號:東北人民解放軍野戰(zhàn)軍獨立第十三師。在遼沈戰(zhàn)役中,獨立第十三師作為一支機動力量參加過圍困長春和圍堵廖耀湘兵團的戰(zhàn)斗,父親隨部隊守遼河,攻戰(zhàn)鞍山、海城。1948年10月底,獨立第十三師和兄弟部隊發(fā)起對沈陽的總攻,因作戰(zhàn)勇敢,父親被提拔為機槍班的班長。沈陽的解放標志著東北全境的解放,這片曾被日寇蹂躪了14年的黑土地,終于回到了人民的懷抱。父親來不及回家看一眼他的父母兄姐,又隨部隊踏上了新的征程。11月1日,父親所在的部隊編入東北野戰(zhàn)軍第十二縱隊,1949年1月根據(jù)中央軍委關(guān)于統(tǒng)一全軍編制及部隊番號的命令,又改稱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zhàn)軍第49軍,父親分到162師486團三營一連。49軍的軍長就是赫赫有名的戰(zhàn)神鐘偉(湖南平江人,電視劇《亮劍》丁偉的原型)少將,為了不讓華北傅作義集團西竄或南逃,毛主席和中央軍委決定第四野戰(zhàn)軍結(jié)束休整提前入關(guān),和華北野戰(zhàn)軍一起發(fā)起平津戰(zhàn)役。

  父親曾回憶說:“開始接到的命令是秘密進關(guān),部隊白天睡覺晚上行軍,扛著機槍一夜能走幾十里,后來也不保密了,白天晚上都走,大路、小路全是部隊,汽車、馬車拖著大炮,還有坦克轟轟的,灰塵滾滾,幾乎睜不開眼睛。過了山海關(guān),路就好了。走到天津外圍,我們軍就把塘沽圍上了?!?

  我查了四野49軍戰(zhàn)史,父親回憶的一點沒錯。1948年12月,在劉亞樓的指揮下,東北野戰(zhàn)軍5個軍把天津團團圍住,其中就包括鐘偉率領(lǐng)的49軍。1949年1月14日上午10點,對天津的總攻開始,僅僅29個小時,就結(jié)束戰(zhàn)斗,殲敵13萬,俘虜國民黨天津守備司令陳長捷等26名高級將領(lǐng)。打下天津后,父親所在的162師還擔負天津警備部隊一段時間。

  在看《大決戰(zhàn).遼沈戰(zhàn)役》和《大決戰(zhàn).平津戰(zhàn)役》時,我的心情異常激動,決定中國命運的三大戰(zhàn)役,我的父親就參加了其中的兩次,這是我們多么引以自豪的事。

  在天津休整一段時間后,1949年4月,父親隨大軍南下。南下途中,由于表現(xiàn)出色,父親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7月,49軍在宜沙戰(zhàn)役中攻克沙市和江陵,并乘勝渡過長江追擊國民黨軍。8月,湖南和平解放,49軍162師調(diào)歸湖南軍區(qū)建制,父親分在零陵軍分區(qū)19團任排長。在零陵,父親工作了10年,先是給當時的零陵地區(qū)行署專員于明濤(70年代任湖南省委第三書記,80年代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審計署審計長)當過3年警衛(wèi)員,后轉(zhuǎn)業(yè)到中國人民銀行零陵分行保衛(wèi)科工作,1959年調(diào)來湘鋼。

  從1959年到1992年父親離休,父親在湘鋼工作了33年,是湘鋼第一代的創(chuàng)業(yè)者和建設(shè)者。父親先后工作過的單位有焦化、公司工會、鋼粒廠(當時隸屬湘鋼)、五七工廠、附屬工廠、家屬辦、綜合經(jīng)營處和綜合企業(yè)公司。用現(xiàn)在的觀點看,父親在“主體廠”工作的時間短,大部分時間在“非鋼單位”,那時不分這個那個,建設(shè)主席家鄉(xiāng)的鋼鐵廠,干什么都是無尚光榮的。父親那一輩的人,對黨的感情是我們無法想象的,沒有共產(chǎn)黨,自己早就餓死了,所以黨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不講單位好壞、地位高低、報酬多少,真正做到了“我是長城一塊磚,東西南北任黨搬”。無論在哪個單位,父親都是兢兢業(yè)業(yè),認真負責。小時候,記得父親都是在我們還沒起床時就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上班去了,中午在廠里吃自己帶的飯菜,到了晚上天已黑了才騎著自行車趕回家。在“小高爐”的舊址上,父親領(lǐng)著一幫待業(yè)青年和職工家屬,在上級的支持下,艱苦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辦了拉絲廠和制釘廠。父親找來一些從鞍鋼支援湘鋼過來的老八級工,利用廢舊設(shè)備,自制了拉絲機、行車,那時不叫小集體,叫走五七道路,總之是安置了一大批待業(yè)青年和員工家屬,許多現(xiàn)在的成功人士如處級干部、教授、富商等,當年都在父親手下干過臨時工。每有招工、征兵、載籍(既轉(zhuǎn)為正式工),父親都積極帶他們報名、推薦,跑東找西,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磕頭作揖,能安排一個是一個。別人都說父親是一個極富熱心的人,是一個把別人的事比自己的事看得還重要的人。特別是1977年恢復(fù)高考,父親鼓勵小年輕都去報名,還給

  時間讓他們復(fù)習。就在這一年,在父親車間當拉絲工的李昆明考上了清華大學化學系(后來一句著名的口號“從我做起,從現(xiàn)在做起”,就是七十年代末由清華大學化學系提出的,影響全國),畢業(yè)后在某高校任教;在父親車間當電工的熊曉鴿考上湖南大學,后從商,現(xiàn)任IDG全球常務(wù)副總裁兼亞洲區(qū)總裁。熊曉鴿當年是個文藝積極分子,唱歌、跳舞都在行,廠里一有活動就參加演出。

  那個年代不興物質(zhì)獎勵,流行精神鼓勵,父親獲得的各種獎狀貼滿了墻,幾個孩子上學以后,年代久遠的獎狀成了包書的書皮,現(xiàn)在想來真是可惜。

  父親待人極為和藹,很少發(fā)脾氣。在長達幾十年的基層領(lǐng)導(dǎo)活動中,只知道帶人埋頭苦干,從不會鉆營取巧,即使在文革那瘋狂的年代里,也是每天堅持上班,不參加任何派性斗爭。父親雖然沒什么文化,但他用行動展示了“君子不黨”這一美德。父親在同事、熟人和鄰居中口碑極好,對待我們姐弟三人,他總是告訴我們說與人交往不要去想占別人的便宜,吃點虧不要緊。

  在我的記憶中,離休前的父親永遠都是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工作服,看起來根本不象一個南下干部,為了補貼家用,父親在繁忙的工作之余,開荒種地,種了不少菜,象南瓜、冬瓜、絲瓜、西紅柿和豆角等,父親擔糞挑水,什么都干。七十年代,幾個孩子都上小學,那時糧油食品什么都是定量供應(yīng),一個星期能吃上一頓肉就很不錯了。父親看幾個孩子營養(yǎng)跟不上,托人買了一個豬頭,我們姐弟三人歡呼雀躍,煮熟后,父親將僅有的一點瘦肉掏出來,分成三碗,淋上醬油,我們吃的津津有味。那時的醬油香得很,都是純大豆釀制的,豬油和醬油拌飯,也是兒童時的美食。我想,為了這個家,為了幾個孩子,不管吃多少苦,父親都愿意。

  當我成為大齡青年時,父親又為我的婚事發(fā)愁。有一年年三十晚上,父親讓我拎油壺,即將一桶油從廚房拎到客廳,又從客廳拎回廚房,按家鄉(xiāng)的風俗,這樣來年就可以找到對象了。我記得,1993年國慶節(jié)那天是父親最高興的一天。那一天,姐姐和姐夫、我和我的女朋友、弟弟和他的女朋友都到家里吃飯,父親一大早就開始忙碌,買菜買酒,系上圍裙下廚炒菜,吃飯時,給這個夾一筷子菜,又給那個夾一筷子菜,看這個笑一笑,又望那個樂一樂。那一天,父親忙碌一整天,眉里眼里全是笑。可我卻心里有些發(fā)酸。

  父親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也不釣魚,唯一的愛好就是喜歡看中央電視臺第十一套節(jié)目的空中劇院,特別是經(jīng)典的京劇唱腔,更是津津樂道,有時也哼上兩句。晚飯后的父親,還喜歡背著手到大操場走上幾圈。離休時,父親的工資也不高,但他毫無怨言,我從沒聽他說過一句對黨、對單位、對他人不滿的話,在我眼里,父親就是知足常樂的人,看人看事,都往好里想,這種豁達和樂觀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闖過槍林彈雨,視死如歸的人,面對生活和工作中的困難,不會有絲毫的畏懼。這種骨子里硬氣和不屈的性格,也深深影響了我們姊妹幾個。

  無論在哪個單位哪個崗位,我都牢記父親的話,認真負責,敬業(yè)愛崗,從不偷懶耍滑。即使遭人誤解的時候,對工作我也不敢有絲毫的懈怠,而是加倍努力,用汗水和忠誠漸漸取得領(lǐng)導(dǎo)和同事的認可。2011年,我被評為公司先進工作者,2015年四季度被評為公司明星員工,2016年被評為出席華新水泥總部的先進工作者。但對照父親,我還有差距,唯有繼續(xù)努力,才能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

  父親的一生,可用幾個階段概括:悲慘的童年,在日本人統(tǒng)治下的偽滿洲國,中國人連條狗都不如,哪里提得上做人的尊嚴;奮進的青年,自從參加了解放軍,父親就一心一意跟著共產(chǎn)黨打天下,不怕流血犧牲,,從白山黑水的東北一直打到湖南,唐朝王翰和曹松有詩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一將功成萬骨枯。比起那些犧牲的革命先烈,父親要幸運得多;忙碌的中年,中年時的父親上有老下有小,在單位又是骨干,幾乎沒有休息和娛樂的時候;幸福的晚年,離休以后,隨著黨的政策落實和湘鋼效益好轉(zhuǎn),工資和福利待遇不斷提高改善,特別是兩個孫子的降生,給了父親極大的寬慰。2009年,建國60周年前夕,湘潭市老干局委托湘鋼老干辦將一塊紀念匾送到父親手上,父親高興得不得了,逢人就說黨和政府沒忘記我們?。∥疫@是享共產(chǎn)黨的福??!

  父親的墓地依山傍水,周圍松柏環(huán)繞,一臉微笑的他,眺望著遠處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祖國的發(fā)展,社會的進步,盡收他的眼底。泰戈爾說:“生如夏花之絢爛,死若秋葉之靜養(yǎng)”,戴高樂在彌留時也曾說過:“當死神降臨之時,希望法蘭西張開她溫柔的大地”。靈肉何其卑微,唯有精神博大。

  愿我羽化成仙的父親,在他灑過鮮血和汗水的湖湘大地上,永遠安息!

編輯:孔雪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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